“他喜欢新事物，喜欢独特和有创造性的东西。他很有发明创造的天赋，创作了几十部舞蹈和短小精悍的滑稽剧。从沿海地区来的学生到延安后，他能在半小时之内从他们那里学会一首新歌，并用他的口琴演奏出来。”这是1937年春夏之交，美国新闻记者海伦·福斯特·斯诺（即斯诺夫人，笔名尼姆·韦尔斯）在延安采访一位活跃且别具一格的艺术工作者的一段手记。这位采访对象就是被称为延安音乐家、美术家和舞蹈家的温涛先生。

温涛

以刀为笔弘正义

1907年，温涛出生于广东农村贫苦农民家庭，约3岁时被卖到梅县横江村（今梅州市梅县区松源镇横坊村委横江村）一个富裕的官绅家庭做养子，取名温嘉煜，排行第六。他长大后一直无法确认自己的出生地，对亲生父母亦一无所知。他的养祖父温子庭、养父温乐贤原为晚清地方官员，后经营海盐生意。温子庭和他的二太太待温涛很好，送他读书，在生活上经常给予关照。温涛自小聪敏好学，酷爱艺术，小学毕业后考上潮州金山中学（今汕头市金山中学）。不久，养祖父去世，温涛被家中主事的长辈停供读书费用而辍学，回到家中不时被刁难、歧视。约15岁时，温涛只身外出闯荡，曾从军参战，后脱离部队，远赴南洋谋生，足迹遍及新加坡、马来西亚内地、马六甲、爪哇等地，先后从事木匠、侍者、厨子、小学教师等多种职业。不管境况如何，他一直未曾放弃对艺术的热爱和追求。他利用业余时间，坚持学习绘画、唱歌、弹五弦琴、吹口琴等，终有所成。这一段终日奔波的南洋漂泊经历，为温涛后来从事艺术工作奠定了基础。

梅州市梅县区松源镇横坊村委横江村一角

青年时的温涛（左）与家人在梅县松口合影

1928年秋，温涛省吃俭用筹措到一笔旅费，回到上海，入读设在法租界善钟路的私立上海艺术大学西洋画系。是年起，校长周勤豪聘请郑伯奇、李初梨、冯乃超、彭康、阳翰笙、黄药眠等一批中共党员、左翼作家，以及谭华牧、潘玉良等画家任教，吸引众多爱好文艺的进步青年到校求学。温涛除了钻研绘画、音乐，开始广泛阅读宣传共产主义的进步书刊，踊跃参加张贴革命标语、支援工人罢工等政治活动。其间，他加入一个舞蹈团体，接受短期舞蹈专业训练。1930年春，上海艺术大学停办，温涛转到上海艺术专科学校续读，与南洋来该校读书的戴英浪（戴隐郎）交往密切，引为同道。

1931年九一八事变后，温涛返回广东，在一所乡村学校教书。不久，他前往香港，担任中学图画和音乐教师。在鲁迅倡导的新兴木刻运动的影响下，温涛开始致力于木刻创作。1934年，他的作品《咆哮》揭露国民政府腐败现象，呼吁全民抗战，引起同行和读者关注。1935年1月，平津木刻研究会主办的全国木刻联合展览会在北平太庙举行，盛况空前，温涛参展的作品得到好评。受此鼓舞，同年春，他会同戴英浪发起成立研究木刻艺术的美术团体——深刻木刻研究会（又名深刻版画创作研究会），在香港开展创作活动，温涛任会长，会员由他俩任教的粤南中学部分师生逐步扩大到香港各界的木刻版画爱好者。同时，温涛多次写信并寄送木刻作品向鲁迅求教。其中，5月1日寄给鲁迅一本《温涛木刻集》，温涛在封面上恭敬地写着：“这是我以往生命的结晶！敬给——鲁迅先生。”6月16日，金肇野在《华南日报·劲草》发表《值得注意的南国两个木刻团体》，介绍深刻版画创作研究会和李桦、赖少其等人在广州创办的现代创作版画研究会概况，称赞温涛创作的一部木刻连环画：“每一幅画面，我们也都能看出这动荡时代中的社会暗角，用着大众所最易了解的粗壮的单简的线条，刻划着有力的社会的紊乱状态。”

1934年温涛创作的木刻《咆哮》

1935年5月，温涛在香港寄给鲁迅《温涛木刻集》封面上的手迹

同年8月，温涛创作的木刻连环画《毁灭》开始在孔罗荪主编的汉口《大光报·紫线》发表。女作家谢冰莹在为《毁灭》所撰的序文（载《京报》1935.8.24）中评价：“凡是看过温涛作品的人，都知道他是个力的表现者，劳苦大众的艺术家。在他的每幅木刻里，充满了热的血，酸的泪，不平的呼声，生命的火力！”

1935年初秋，温涛辞去教职，前往上海，与当地木刻界交游甚欢。10月，他与野夫（原名郑毓英）、沃渣（原名程振兴）、曹白会同北平来的唐诃、金肇野在上海组织全国木刻联合展览会。之后，鲁迅在上海内山书店接见温涛，同他亲切交谈，更增强其从事新兴木刻创作的信心。同年底，温涛、江丰、野夫、沃渣组织铁马版画会。1936年1月30日至8月10日，该会先后出版会刊《铁马版画》共3期，其中温涛创作的《死亡线上》《缴租》等作品，以写实的手法，描写底层民众的苦难生活，令许多读者产生共鸣。

1936年3月，为纪念三八国际妇女节，温涛出版木刻连环画《她的觉醒》，由25幅木刻版画组成，以黑白对比的色块和粗犷有力的线条，描绘1932年上海一·二八事变后，一位沦落风尘的贫苦少女在与命运的抗争中逐渐觉醒，奔赴抗战前线，最后为民族解放献身的历程。是月，温涛将一本《她的觉醒》题赠鲁迅先生，迄今保存在上海鲁迅纪念馆。

1936年3月18日，温涛在寄给鲁迅《她的觉醒》上的手迹

5月，温涛乘船赴汉口，参加《大光报》副刊的编辑工作。据同船的上海艺术大学同学魏中天回忆，温涛在船上常常吹口琴消遣，他吹口琴的方法与众不同，用一个口盅套在口琴上，吹起来声音特别嘹亮，旅客们都为之喝彩。当月，温涛创作反映凶残军警粗暴逮捕平民百姓情景的木刻《五月二十一日汉口小景》，经鲁迅推荐，入选茅盾主编、同年9月由生活书店出版的大型报告文学集《中国的一日》。

心向光明赴延安

1936年6月初，温涛从汉口前往北平，与金肇野一道在《北平新报》社工作。到北平后，他积极投入如火如荼的爱国学生运动和进步文化活动。6月13日，北平学联组织全市学生举行爱国反日示威大游行，温涛奋勇当先，走在东北大学（时迁北平办学）游行队伍的最前面，个子虽小却斗志昂扬,让一同参加游行的进步教师、翻译家曹靖华（1897—1987）印象深刻，以致51年后他与金肇野谈到当年温涛参加游行的表现，仍记忆犹新。1936年10月19日，鲁迅先生在上海遽然长逝，悲恸之余，温涛创作木刻《鲁迅先生之死》（载《光明》第一卷第十一号），寄托对导师的无限哀思和缅怀。11月22日，中共地下党组织领导的抗日左翼文化团体北平作家协会（以下简称“北平作协”）成立大会在西单鸿春楼菜馆召开，温涛和60多名北平文化界的中共党员、左翼作家以及主张抗日的进步作家、教授参加会议。会议通过的《成立宣言》特别申明：“凡是不甘心作亡国奴和汉奸的作家们，纵然文艺上的主张不同，我们也认为同是一条战线上的战友，因为救亡运动是全中国人的共同事业”。现代作家、北平作协执委会委员王西彦在《回忆北平作家协会及其他》（载《左联回忆录》，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2.5）一文中写到，《北平新报》在显著位置刊登了北平作协成立的消息，在这家报社工作的木刻家温涛和金肇野是北平作协会员，他们非常积极地宣传北平作协的工作，尽力扩大它的影响。

鲁迅先生病逝后，温涛创作《鲁迅先生之死》

（载《光明》第一卷第十一号）

1936年11月22日，温涛等人参加北平作家协会成立大会的题名

（载《实报半月刊》第二年第四期）

这一年冬天，为了避开国民党特务的监视，温涛奔赴向往已久的陕北，于1937年初到达中共中央所在地延安。在延安生活的一年半时间里，他先后任人民抗日剧社（后更名抗战剧团）副主任、儿童剧团（后并入抗战剧团）负责人、陕甘宁边区民众娱乐改进会干事等职，参与发起成立陕甘宁边区抗敌电影社，当选为中华全国电影界抗敌协会理事和中华全国木刻界抗敌协会（以下简称“全国木协”）理事，在延安木刻、戏剧等艺术事业发展初期发挥了积极作用。

温涛是最早到达延安的木刻家。1937年5月1日，他在中共中央机关理论刊物《解放》第一卷第二期发表的木刻插图是延安解放区最早出现的木刻作品。之后，他以坦克等笔名相继在《解放》发表朱德、毛泽东、林祖涵（林伯渠）等中共领袖画像和《统一战线》《血债是要偿还的……》《华北的怒吼》等抗战题材的木刻作品。其中，《毛泽东像》（载《解放》第一卷第七期，1937.6.22）是温涛根据美国新闻记者埃德加·斯诺拍摄的毛泽东在保安的照片创作。曾在延安儿童剧团工作过的美术家李琦在《片断回忆》（载《延安岁月——延安时期革命美术活动回忆录》，陕西人民美术出版社，1985.4）一文中提及这幅作品，并称“可能是最早的一幅主席木刻像了”。

1937年，温涛在延安（载《续西行漫记》）

温涛在戏剧、歌舞表演等方面造诣颇深，是人民抗日剧社（抗战剧团）的主要艺术骨干，对舞美设计、舞蹈编排、演员训练等方面做了许多改进，使得剧社的演出水平、演员的艺术素养得到显著提升。他能创作歌曲与配制乐谱，仅凭一把口琴可以奏出一支乐队的鼓声、号声、琴声等，尤受欢迎。1937年春，北平燕京大学学生、中共党员赵荣声（笔名任天马）到延安，与温涛有接触。他在《肤施（延安）的话剧与“活报”》（载《光明》第二卷第十二期“戏剧专号”，1937.5.25）一文中写道：“温涛先生是一个多才多艺的矮个子，能够作画，制曲，编剧，导演。剧社中大大小小的事，好多是由他亲手来做的。有时丁玲女士，奚如先生，成仿吾先生等也来帮他编选一点剧本……”这个剧社（剧团）在宣传中共的政治主张和方针、表现抗日根据地军民的战斗生活、培养艺术人才等方面卓有成效，其中包含有温涛的一份贡献。

1937年，温涛与人民抗日剧社的儿童演员

1938年6月，温涛参加延安文艺史上第一部大型歌剧《农村曲》的集体创作。次月，《农村曲》在延安公演，好评如潮。此后，该剧流传甚广，曾在许多抗日根据地和国统区重庆、桂林、柳州等地演出。抗战胜利后，中国歌舞剧艺社在泰国、新加坡、马来西亚等地巡回演出中，《农村曲》（改名《儿女英雄》）是他们经常演出的保留剧目。

艾克恩主编的《延安文艺史》（河北教育出版社，2009.5）称温涛为延安戏剧运动初期的“明星”和戏剧活动家之一。

在艺术工作持续取得成效的同时，温涛也收获了爱情。1937年秋，他与延安中国人民抗日军事政治大学第三期学员、湖南籍姑娘何锦章（1919—2016）相识相恋，不久结成人生伴侣。

辗转湖南宣抗战

1938年夏，随着国共两党合作建立的抗日民族统一战线的形成和发展，温涛携妻子离开延安，经武汉转到衡阳，在湖南省立衡山乡村师范学校负责音乐、美术教学和戏剧活动指导。

秋季学期开学后，温涛很快与学生们打成一片，他家中的进步书刊在进步学生中秘密传阅，一些热心文艺与宣传的青年自然成了他家的常客。他惯用简明的语言解答莘莘学子关心的抗战形势、民族抗日统一战线等时事困惑，坚定了他们学以报国的决心。在温涛的热心指导下，学生的课外活动更加活跃、愈发丰富多彩。每逢周日，他带领学生或到附近圩上演唱抗战歌曲，或到乡村走访、宣传，鼓动民众积极投入抗日救亡运动。当年九一八事变、一二九运动两个重要纪念日，全校举行了歌咏比赛、壁报展览、漫画展览等活动，漫画廊展出了温涛创作的《农家生活》剪影和《倭奴未灭，何以家为》版画。一位毕业班学生将要离校时，恳请温涛在他的一本书名《未来世界》的封面上题词。温涛不假思索，提笔在书名下急挥“一定是我们的！”6个大字，外加一个醒目的感叹号，连同书名一起读即：“未来世界一定是我们的！”表明了他对祖国前途的乐观期待和对抗战必胜的坚信信念。

1939年1月，衡山乡村师范学校迁往湘桂边境的新宁县，温涛留在衡阳，到中共衡阳县委领导的地下联络据点湘江书店，与中共早期党员向愚编辑《新阶段》旬刊。该刊主要报道战地消息，宣传抗日，揭露汉奸罪行，内容新颖，语言流畅，很受读者欢迎，但仅刊出5期后，即因湘江书店被国民党衡阳警备司令部查封而停刊。

9月，温涛转往湖南东南部的茶陵县，任《开明日报》编辑。这份报纸于8月13日正式出版，中共党员黎澍任总编辑，编辑人员多由黎澍推荐的中共党员、进步文化人士担任，报纸言论坚持团结抗战的方向，大量采用国新社从桂林发出的解放区和沦陷区通讯，进步倾向十分明显。10月，温涛与刚到茶陵养病的木刻家李桦一见如故，合作在《开明日报》开设《抗战木刻》《诗以木刻》两个副刊，倡导积极抗战，鞭笞汉奸丑类，通过作品欣赏扩大木刻艺术影响。由于其内容十分精彩，报社特别用宣纸印成单页，随报赠送订户，也可以零售，以满足读者要求。

1939年12月，温涛、李桦创作了一对大幅“抗战门神”版画，分别画的是在前方浴血抗日的战士和在后方收割庄稼的农民，下面还有许多男男女女以及一众小朋友载歌载舞，庆祝“抗战必胜，建国必成”，用红、黑套色精印。其色彩丰富动人，含义鲜明深刻，订户随报附送，非订户每套售价两角，黎澍特意为报纸发布的广告题写“抗战门神”四个大字。年底前，数千份“抗战门神”散发到茶陵城乡、湘东地区其他县以及赣西地区。1940年元旦这天，茶陵城内绝大多数店铺、住户门上都贴有“抗战门神”，为这个三湘边陲小城增添了浓厚的抗战气氛。

1940年初，温涛与李桦在湖南茶陵共同创作的“抗战门神”

盘桓桂林展风华

1940年初，《开明日报》社迁往衡阳，国民党地方当局日益加紧对新闻媒体的控制，温涛因此离开报社，前往进步文化人士汇聚的桂林，历任桂林文化供应社编辑、全国木协（其办事机构于1938年10月由武汉迁往重庆，1939年7月再迁桂林，1940年6月改选理事）理事、中华全国文艺界抗敌协会桂林分会（以下简称“桂林文协”）傀儡戏研究组负责人，在木刻创作与推广、傀儡戏（今称木偶戏）研究和演出等方面表现出色，为桂林抗战文化城建设作出贡献。

温涛积极开展宣传抗战的木刻创作活动。由文化供应社主办、1940年7月在桂林创刊的《新道理》旬刊以通俗易懂的文字，讲述抗日救国救民的道理，由于编辑之一温涛的努力，刊载了他和同行创作的大量颇受读者欢迎的木刻作品，让刊物增色不少。1940年至1941年初，温涛发表的《军民合作打胜仗》（载《新道理》第二期，1940.7.11）、《坚苦的战斗》（载《木艺》第一号，1940.11.1）、《末日之音》（载《木艺》第二号，1941.1.15）等木刻作品生动形象地展现中国军民奔赴抗日战场浴血奋战的场景，无情抨击侵略者的残暴并预示其末日之来临，以强烈的艺术感染力给人民群众予鼓舞和力量。1941年1月，国民党顽固派制造震惊中外的皖南事变，桂林的政治空气骤然紧张。不久，温涛转移到香港，同年底香港沦陷。1942年春，温涛回到梅县家乡，小住一段后再次来到桂林，系统创作揭露日军侵占香港暴行的木刻集《香港之劫》。该画集含《一九四一年十二月八日的早晨》《避难室》《孤军精神不死》《炮火后》《别矣香港》等20幅画，于当年12月由桂林建文书店出版。茅盾在为其撰写的序文《记温涛木刻——香港之劫》中指出：“温涛先生在寂寞中完成了这么二十大幅的作品，而且得到发表的机会，这实在是抗敌艺术战线上的一件喜事。”

1941年2月16日出版的《新道理》第十二期封面

1942年12月，温涛出版的木刻集《香港之劫》

温涛踊跃投入在桂林举办的专题画展活动。1940年10月，温涛参与组织、选送作品参加全国木协举行的“木刻十年纪念展览会”，并于10月23日在《广西日报·漓水》发表《给木协十年展》，介绍展览会的概况，恳切地提出木刻相关工作建议。1941年元旦，他参加桂林文协诗歌组、中华全国漫画作家抗敌协会、全国木协联合举办的“街头诗画展览”。1942年底至1943年初，中英文化协会主办的“香港的受难”画展在中华圣公会教堂举行，展出亲身经历香港沦陷的温涛、黄新波、郁风、杨秋人、盛此君、特伟（原名盛松）等6位画家的作品，从不同角度描绘日本军队侵占香港后人民的遭遇。温涛有水彩、独幅版画、木刻共14幅作品参展，其中木刻《和平纪念碑前的武士道》《海盗船》分别直观地表达对日本法西斯的控诉和对在战争中死难民众的凭吊，暴露出日军的贪婪无耻，给观众留下难忘的印象。尽管展览地是个偏僻、破旧的教堂，但观众异常活跃，在战时桂林轰动一时。之后，画展又增加叶浅予、丁聪、林仰峥的作品，于1943年4月在重庆中英文化协会、中苏文化协会两次展出，影响进一步扩大。

同一时期，作为全国木协理事和知名木刻家，温涛十分重视培养木刻新生力量，总结、探讨木刻工作的经验教训，推进木刻运动健康发展。1940年4月，全国木协、国民政府军委会政治部漫画宣传队联合举办漫画与木刻讲座，温涛等主讲人阐述了涉及木刻运动的性质、地位、历史、发展方向、制作技术等问题。同年8月，桂林文协、全国木协开办暑期文艺写作研究班，温涛讲授《木刻艺术》，很受学员欢迎。1940年秋，温涛和李桦、黄新波、刘建庵、廖冰兄撰写的《十年来中国木刻运动的总检讨》（载《木艺》第一号）长达两万余字，包括中国木刻运动的本质、中国木刻运动与时代背景、十年来木刻运动史略、过去的检讨和今后的动向等内容，既是全国木协最为全面完整的一份总结指导性文件，又是中国木刻运动史的珍贵文献。1941年5月，桂林文化供应社将温涛写成的《木刻常识（给初学木刻者的九封信）》作为“青年新知识丛刊”之一出版，该书以书信形式，介绍什么是木刻、木刻运动简史、刻印工具、怎样打稿子、刻和印刷等常识，向群众普及木刻知识。

在桂林期间，温涛不仅努力于木刻创作和相关活动，还以饱满的激情和坚韧的毅力从事傀儡戏研究、制作和演出实践。1940年4月29日，他在《救亡日报·文化岗位》发表《从“街头剧”谈到民间艺术——傀儡戏 纸映戏 西洋镜》，指出傀儡戏、纸映戏（又名影子戏）、西洋镜三种民间艺术应该引起戏剧工作者注意。出版家、社会活动家、桂林文化供应社编辑部主任胡愈之看到后深表赞同，该社为此组织傀儡戏班，对温涛的研究与演出给予热情支持。1941年1月7日，桂林文协儿童文学组在中山纪念学校（今桂林市中山中学）礼堂举行座谈会，欢迎厦门儿童剧团来桂，到会300余人。会上，文化供应社傀儡戏班表演《纺棉花》《凤阳花鼓》《傀儡舞》等节目，温涛作《傀儡戏之理论与实践》专题报告。同日，温涛在《救亡日报·文化岗位》发表《傀儡戏简史》，提出：“在今天抗战胜利快到来的前夜，如果把它——傀儡戏提倡发展起来，作为宣传抗战和教育大众的工具，其力量是很大的。”

1943年春，桂林文协成立傀儡戏研究组，邀请温涛担任负责人。同年底，在筹备西南第一届戏剧展览会（以下简称“西南剧展”）时，桂林文协决定由温涛牵头组建文协傀儡戏实验剧团，排练节目参加西南剧展。桂林文协理事、广西罗城籍中共党员周钢鸣安排桂林榕门美术专科学校教师杨秋人协助温涛工作，由杨秋人遴选该校近十名学生积极分子参加剧团工作。温涛既是导演，又是工艺师，从人物造型设计、服装，道具、布景设计和制作，从领会剧本、塑造角色到表演技术的训练，他都付出了许多心血。在温涛的精心辅导下，剧团短期内完成1个提线傀儡戏《国王与诗人》（一说《诗人与国王》）和《三只小花狗》《舞蹈》《小红帽》《蠢货》4个指头傀儡戏的排练等演出前准备工作。其中，《国王与诗人》由吴荻舟编剧，讲述（虚构）古代专横无道的国王迫害一位坚贞不屈的爱国诗人，最后死于四面楚歌声中的故事，借古喻今，讽刺国民党的专制统治和践踏文化的行径。1944年春，该戏在西南剧展公演，广大观众反响强烈。温涛导演的其他4个指头傀儡戏演出亦获得成功，现代著名诗人、文学翻译家穆木天在《指头傀儡戏观后》（载《力报》1944.3.21）一文中写道：“温涛先生的傀儡戏，的确是这次剧展中最精采的节目之一。”

耕耘罗城写新篇

1944年夏，侵华日军逼近广西，在桂林活动的进步文化人士陆续向外地疏散。八九月间，经周钢鸣介绍，温涛与妻子赴罗城县立国民中学（今罗城高中）任教。到校后，他们与同校的张文藻（张景惠）、李伟霖（艾烽）、潘佛章、于逢等中共党员、进步教师一道，向学生介绍进步书刊，宣讲抗战救国的道理。11月上中旬，日军相继侵占罗城周边的柳城、宜山（今河池市宜州区）两县，温涛夫妇、张文藻、李伟霖、陈国戡等10余名县立国民中学、县表证小学教师组织一支抗日宣传队，到四堡乡、三防区（今属融水苗族自治县)开展抗日宣传活动。

三防区位于罗城县北部，桂林、柳州沦陷前后，外地难民、一些国民党部队经区公所驻地三防街转往贵州、四川，街上人流密集。撤到三防的温涛夫妇失去经济来源，不得已在街上临时摆个小摊卖米粉，维持生计。

三防镇乃文村才杰屯一角（梁福根供图）

1944年11月18日，广西省立桂林师范学校（今桂林师范学院，以下简称“桂师”）辗转疏散到三防街附近的龙坡、才杰两村（时属三防区公义乡，今属融水苗族自治县三防镇乃文村，龙坡、才杰对外统称才杰屯）。学校决定将原暑期抗日宣传队演出组的学生集中起来，成立桂师剧团。12月初，汤有雁校长听说慕名已久的艺术家温涛到了三防，随即竭诚邀请他莅临学校指导剧团工作，同时明确安排何锦章适当岗位。温涛夫妇爽快答应，立时与学校派来的代表一同前往桂师。

为了使表演节目更为充实和丰富多彩，在温涛的热情指导下，桂师剧团除重新排练歌剧《农村曲》外，还增加排演抗战歌剧《军民进行曲》、新型傀儡戏《鬼子打鬼子》等节目。鉴于少数民族地区群众普遍喜爱舞狮活动，温涛特地制作3个狮子道具，训练学生舞狮。在排练过程中，温涛十分耐心地给大家分析人物性格，讲解剧情；要求演员细心体会工农感情，真正进入角色，一个动作、一段唱腔，往往重复练习多次，直到他认为满意为止。温涛提议以象征国魂的红狮作为团徽，寓意剧团将为祖国垂危的命运而怒吼。他亲自设计白底红狮的团徽图案，由女学生缝制一面团旗，并为每个团员缝制布质徽章，让大家佩戴在胸前。

1945年元旦晚上，桂师剧团在才杰村首次公演。三防街和附近村寨的群众扶老携幼赶来看戏，灯笼、火把将全村营造得比传统坡会更热闹。开演前，剧团请当地小学教师用壮话向观众讲解剧情；演出过程中，每逢侵华日军出场，下面观众就喊杀连天；演出结束，一片好评。接着，剧团受邀在三防街公演一晚。消息传开，不少村寨纷纷邀请剧团前去演出，表示负责剧团吃住和演出的花销。温涛随后带领剧团深入三防区所辖公义、怀宝、吉羊、杆峒四乡数十个村寨，进行为时近1个月的巡回演出。嘹亮的抗战歌声和写实的精彩节目，让长年生活在封闭山区的壮、苗、侗、瑶、仫佬等各族群众明了抗日救亡的大义，激发了他们的抗战热情。

1945年2月，应梅县同乡、中共柳州日报社特别支部书记、《柳州日报》总编辑张琛（原名张惠镛）诚邀，温涛夫妇离开桂师，赶往报社总部驻地——罗城县龙岸乡夏珠村（今罗城仫佬族自治县龙岸镇珠江村下珠屯）报到。温涛出任报社新成立的儿童宣传队队长，兼绘《柳州日报》版面插图。这支儿童宣传队是为了配合报社警卫队开展群众工作而组建，14名儿童队员从疏散到龙岸乡龙寨村（今龙岸镇高安村龙寨屯）的临桂儿童教养院借用。温涛组织他们先在夏珠村集训，排练抗日救国歌剧、傀儡戏、舞蹈等节目，然后带领全队到龙岸、黄金等地巡回演出，唤起民众共同抗战。

其间，报社与珠江村公所联合创办珠江村公所柳州日报社合办中心小学，地方文化名人覃绩光任校长。温涛多次向覃绩光提议在龙岸创办一所中学，以妥善解决迁来龙岸办学的柳州中学、龙城中学将来迁回柳州后龙岸当地及周边青年学生的就学困难，培养地方革命和建设人才。

1945年8月，经中共地下党组织的积极推动和覃绩光的四处奔走，在龙岸、黄金、寺门三乡父老的鼎立支持下，私立德山中学在龙岸成立，温涛的心愿得以实现，欣然允诺担任学校的图画、音乐教师。任教期间，他对进步师生的关心、对学校教学工作的支持以及对学校寄予的厚望，让人至今感叹不已。

德山中学首任校长覃绩光先生

1946年秋季学期，第三班进步学生将编印的班刊第一期取名《哱啰》。“哱啰”在古汉语中含义为号角，在此有唤醒群众、提倡革命之意，又与左翼作家倡导的“普罗文学”中的“普罗”谐音。温涛发现后，私下找第三班导师（今班主任）兼国文教师陈迪交谈，语重心长地提醒：“宣扬革命的意愿是好的，但斗争要讲究策略，不要过于露骨，使他人抓住把炳。”1947年新年来临之际，学校举行一次规模空前的文艺晚会，第三班演出傀儡戏《愚蠢的财主和聪明的长工》。该节目从剧本的编写、傀儡的制作和表演都是在温涛的具体辅导下进行的。其剧情颇多讽刺，傀儡造型则维妙维肖，富有性格特征，其中对财主、财主婆的刻画，可谓形态生动、入木三分，让众多观众捧腹大笑，从笑声中获得寓意深刻的启发。

1946年秋后，由于德山中学由私立转为公立、国民党当局迫害进步文化人士等原因，不少外地教师陆续离校。学期考试结束后，温涛受覃绩光校长委托，不辞辛劳，与同事何青（何尚镛）前往柳州、桂林，为学校聘来6名新教师，使学校春季学期教学得以正常进行。1947年初，为了防范国民党特务的追踪，温涛决定前往香港。临行前的一天，他郑重地找陈迪、何青两位青年教师谈心，深情告白：“我们需要去开辟新的工作，你们就坚持留在这块阵地继续斗争吧！”辞别前夕，温涛和中共党员、第一班导师兼国文教师李伟霖应覃绩光之邀，小酌交心。席间，他俩动情地对覃绩光说：我们协办这所学校，大家都有很高的期望，现已播撒了革命种子，自然有一天会开花结果，希望您振奋精神，继续努力将它办好，千万不要因为我们离开而萌生退意。热忱情怀溢于言表，令饱经世故的覃绩光校长久久难以忘怀。

1947年春，温涛依依不舍地离开参与创办的德山中学。到香港后，仍不时寄来《华商报》，以示对德山中学进步师生的继续关心和支持。在中共党员、进步教师的持续不懈努力下，德山中学进步学生队伍日渐壮大。1949年夏起，该校上百名学生参加中共领导的桂黔边人民保卫团（后扩编为“柳北人民解放总队”）等革命武装，投身解放战争的滚滚洪流。

涛声依旧响云天

在香港期间，温涛加入受中共领导和影响的进步美术团体人间画会，配合解放战争，开展革命文化活动。1947年5月，他撰写的《写在木刻之前》入选人间画会编辑的《全国木刻展览特辑》。7月，他在司马文森、陈残云主编的《文艺生活》新（光复版）第十五期“独幕剧专号”发表独幕剧《逼上梁山》，讲述一位忠勇正直的退伍军人王得胜发动贫苦农民翻身抗暴的故事，隐含老百姓不堪忍受国民党的反动统治，被迫奋起反抗的立意。1948年7月1日，温涛与190余名留港艺术工作者联名发表“反美扶日宣言”，谴责美国实施牺牲中华民族利益、扶助日本军阀复兴的政策。

1949年春，全国解放战争形势发展迅速，温涛从香港前往闽粤赣边游击区，希望能为广东解放尽一份力量。4月，中共闽粤赣边区党委在驻地大埔县大埔角举办闽粤赣边纵队文艺工作训练班（一说闽粤赣边区文工团训练班），指派温涛为训练班主任。他主讲文艺业务，指导学员制作傀儡，编演小型多样的戏剧、歌舞和演唱节目。5月底，在训练班的基础上成立闽粤赣边纵队文工团（以下简称“边纵文工团”），下设艺术、生活两部，温涛、张毅分任团长、副团长，杜边、杨村分任艺术部主任、生活部主任，全团人数从组建时20余人逐渐增多。当时游击区处于敌我相持、反复拉锯状态，温涛带领边纵文工团活跃于广东、福建交界地区，在参加战地服务、行军或转移间隙，穿插开展宣传和演出活动。其中演出的活报剧《活捉蒋介石》（一说《活捉蒋光头》）、小型秧歌剧《兄妹开荒》等节目以生动的内容和新颖的形式，深受群众欢迎。8月，温涛胃病严重，无法坚持工作，由团内同事从福建永定县（今龙岩市永定区）境内护送回梅县治疗。

在梅县治疗期间，温涛积极动员亲属参加中共领导的武装斗争。1949年9月，在温涛的影响下，他的两个侄儿温彬松、温彬亮加入闽粤赣边纵队，走上了革命道路。1950年4月，温涛病情有所好转，被任命为兴梅文工团（全称“兴梅地委文艺工作团”）团长。7月5日，温涛病重不治，与世长辞，终年43岁。

1950年5月，温涛（前排右一）和兴梅文工团同事合影

温涛是20世纪三四十年代颇有影响的木刻家。其木刻作品曾获得鲁迅、茅盾两位文化巨匠的肯定和推荐，所创作的《她的觉醒》被《抗战宣传画与唤起全国民众抗战》（胡光华著，东南大学出版社，2024.1）称为“中国现代版画史上第一部表现抗日战争的木刻连环画”，抗战期间在全国多地展出，产生广泛影响。

温涛又是中国现代傀儡戏的开拓者之一，他为这种民间艺术注入新的内容，并在形式上予以适当改良，其导演的傀儡戏《国王与诗人》在西南剧展会演时脱颖而出，被誉为剧展会上一枝花。1947年初，温涛将其创作傀儡儿童剧之《一个铜钱》《乐园的创造》《三只小花狗》《大家要帮忙》4个剧目结集为《乐园的创造》，由香港文化供应社出版。著名学者宋云彬称：“本书包含四个傀儡戏的剧本，同时却又是四篇很好的童话……他所创作的剧本，完全适合儿童心理，想像力丰富，文字也轻松流利。”《中国傀儡戏史（古代、近现代卷）》（叶明生著，中国戏剧出版社，2017.6）对《乐园的创造》作出如下评价：“这种‘新型傀儡戏’的童话剧，不仅适合当时的儿童教育，同时也开创中国木偶戏创作的新途径，也为后来木偶戏向现代化的发展创造了条件。”

1947年初，温涛剧作集《乐园的创造》由香港文化供应社出版

温涛一生专注、献身于祖国的艺术事业。他出身贫寒，从小同情贫苦大众，自20世纪20年代末期在上海求学期间受到左翼文化运动影响，先后参加中国左翼美术家联盟、上海反帝大同盟，一度成为延安比较活跃的艺术工作者。1938年夏离开延安后，温涛奔波于湖南衡阳、茶陵，广西桂林、罗城以及香港等地，自觉投入中共领导的革命文化活动。在那风雨如晦、烽火连天的岁月里，尽管生活时常处于颠沛流离、朝不保夕的困境，温涛却充满激情、富有成效地进行艺术创作、研究和教学工作，成绩斐然。他对待工作极其认真，有时达到了忘我境地。有一次，在桂林剧场演出傀儡戏时，温涛口含锌铁皮音哨，在演出过程中不慎吸入咽喉卡住了，这可把旁边的人急坏了，他却从容、镇定地用自己的两只手指伸进咽喉，将卡在喉头的音哨钳了出来。喉头划破了，温涛吐掉血，又继续演出。温涛对艺术工作的热情投入，让他的同事、学生们深为感动。“也许生命就要完结了，因此，我想起家，想起事业，特别是革命事业。”这是温涛在1949年秋病重治疗期间写下的。他对革命文化事业深深的热爱跃然纸上。

温涛古道热肠，乐意成人之美。1934年，魏中天在日本留学期间遇到经济困难，当时在香港任教的温涛生活并不宽裕，但听说后两次寄去学费、生活费，多次写信给魏中天，勉励他好好攻读所学专业。在桂林期间，温涛与胡风、梅志夫妇多有交往。1942年，经他提醒、鼓励，梅志将一个随口自编的童话故事改写成优美的长篇童话诗《小面人求仙记》，先在《青年文艺（桂林版）》发表，后由桂林三户图书社出版单行本，温涛为该书制作了精致的封面和插图。1949年夏季的一天，边纵文工团在广东大埔县一个村子准备演出，发现有敌情后迅速转移，女演员温刚跳下舞台时不慎脚腕被扭伤，步履艰难，很快落在队伍后头，负责殿后的温涛见状，不顾自身病情，立即背起温刚追赶队伍。事过多年后，每每回忆往事，温刚都情不自已。1982年秋，她在《闽粤赣边纵队文工团的战斗回忆》一文中深情写道：“如今，他（温涛）已离开人世三十多年了，可是他当年背着受伤的青年战友，在革命征途中跟上队伍前进的形象，却永远留在我的记忆之中。”

温涛长期艰辛工作，积劳成疾，不幸英年早逝。纵然时光飞逝、世事变迁，他的风采和艺术成就令人难忘，传扬至今。1980年12月，广州美术学院副院长杨秋人在《傀儡剧<诗人与国王>的演出——纪念木刻家温涛同志》一文中充满敬意地写道：“今天，木偶剧在党的文艺方针指引下，有较大的发展，作为三十多年前新傀儡剧的拓荒者温涛，他的艺术劳动，他的革命精神，是十分令人难忘的。”1981年2月11日，中央美术学院教授、中国版画家协会主席李桦在《湖南日报》发表《从“抗战门神”忆温涛同志》，追忆抗战期间两人在湖南茶陵《开明日报》的合作经历，谈到温涛“行动敏捷，说话幽默，多才多艺，坦率热情，是一位很可亲的同志……今天重睹四十一年前的抗战门神，当年并肩战斗的友情仍在我胸中激荡。”2007年10月，时值温涛诞辰一百周年之际，梅州中学退休美术教师古玉如赋诗一首，寄寓对这位德艺双馨的艺术家的深切缅怀之情：

弹指一挥整百年，涛声依旧响云天。

丹心碧血留青史，永驻英名在世间。

李桦《从“抗战门神”忆温涛同志》（载《湖南日报》1982.2.11第三版）